中华九州大地,明显地分为南方和北方。林语堂当年写《吾土吾民》向世界介绍中国,开篇即讲“南方与北方”这个大差异,非如此无以论其他。 南国多山多水,森林繁茂,物产极多,可以为人类提供很好的生存条件。那些失去了原有家园的人群,一旦进入了南方葱郁的山林,就可以借助其自然条件存活下来,即使不能重建往昔业祚,至少也可以休养家族血脉,徐图光复之志。而这个自然地理特点,恰恰成了中华历史上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南国,这样一个可以收纳所有流亡者并为其提供休养生息凤凰涅槃自然条件的广袤疆域,中国历史不会如此这般,文明的延续和再生也都将大有问题。 最早的故事,四千五百年前,黄帝代表的新文明在中原崛起,先后在涿鹿之战中打败蚩尤,在阪泉大战中打败了炎帝,而正是南方的山林,收纳了蚩尤和炎帝的残部,成为后来的苗族等南方蛮族。 以蚩尤和炎帝的后代为文化的“地基”,此后的南方历史,就好像是不同时期中原华夏文化在这个“地基”之上的逐层叠加。 贵州安顺,位于海拔1000多米的云贵高原深处,沿当年经黔入滇的古驿道,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数百个600多年前明代修建的屯堡,里面至今仍居住着当年朱元璋“调北征南”大军及其军属的后代。他们不可思议地固守着祖先们从江淮带来的一切文化,600多年不变,直到一步步成了今天的“中古汉文化”活化石。 600多 年的文化活化石,在苍茫南国大地上,还属于最新的一个“文化层”。从黄帝直到明清的数千年中华历史上,每一次中原人的大规模南迁,都会像洪水冲击一样,将 当时的中原文化带入南国,形成一个特定的“文化层”。这些代表不同时代的“文化层”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共同构成了今天的“南方版中原文化”。 如果说“南方版中原文化”是一层层衍生物,一堆堆活化石,那么,所对应的那个文化母体,就应该是更高等的、活生生的、完整无缺且连续贯通的“原版中原文化”。 按 说是这样。在各个客家文化集中地,包括安顺屯堡这种“文化活化石”所在地,人们能够从现存遗迹中强烈感受到那种朝圣一般坚定不移的精神指向。这些南迁的中 原人,无论是避难逃亡的流民,还是屯军实边的军民,都决不改变自己的文化归属,即使到了天涯海角,进了深山老林,也坚定地自认为是中原人,是华夏人,是汉 人,不肯将自己混同于周围的蛮族。他们大多是被迫南迁的,从离开中原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处在了一种身体与心灵的分离状态,因为心灵永远留在了故土,与“原 版中原文化”紧紧相连。 身 为“原版中原文化”中人的华夏人当年那种独步天下的文化优越感,今日的中国人已难以想象了。一个人人都从小即懂得“仁者爱人”,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族群,遇到那些还处在“贵健壮,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这种程度 上的异族,基本上无法平等交流。到了明代,华夏文明已处在顶峰,关于玉石,已有玌、玒、玚、玖、玗、玘、玙、玬、玮、玪、玤、玦、珏、玧、玣、珃、琚、 珛、珺…等上百种分类和鉴赏,也无法再与他者文化圈中人分享。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此言,至迟到明代西南屯边时,还一直都是如此。今日贵州安顺那些保存完好的屯堡,就是明证。 但 是,这并不意味着曾经傲视四方的“诸夏”,作为母体文化的“原版中原文化”本身,不会在中原本地逐渐沦落。历史上,很多次中原人南迁,都是胡人自北南下征 服北方和中原的结果。尽管在文化上征服者也被同化,但毕竟在政治上形成了长期的“胡汉分治”,与汉人对南方蛮夷的强势同化大不相同,前者实际上导致了低等 文明对高等文明的摧毁和取代,与欧洲历史上北方日耳曼蛮族对古罗马文明的摧毁和取代类似。 就 这样,中国的南国大地,在数千年的文明史上,起到了既接纳低等文明又收容高等文明的双重作用。中原的文明崛起了,南方茂密的山林接纳战败者,中原的文明衰 落了,南方灵秀的山水收容流亡者。秦时明月汉时关,无论是哪个时期,中原文化的“真迹”都可在南国大地上找到,包括语言和习俗,那些在北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的古代功名文化、宗祠文化、婚嫁文化、祭祀文化… 这就是“南方版中原文化”的历史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