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下午,铃声响,电话那头传来葛纬桢爽朗的笑声:“今天是‘沈括号’成功首航马里亚纳海沟7周年。还有个好消息,长海渔政船确定27日下水,这是我的单位中国船舶集团第702研究所造的,能参与新船制造,又将看着它启航,非常激动。” 葛纬桢,今年85岁,祖籍浙江诸暨,出生地温州。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沈括”号科考船的总设计师。 不久前的10月底,2025首届“沈括科学传播奖”在台州揭晓,“沈括”号公民科学科普活动团队斩获“精研深究精神奖”。这个团队日常的公民科普航次都搭乘“沈括”号。 这是同样以北宋科学家沈括命名的奖项与科考船的奇妙相遇,而串联起这一切的,正是葛纬桢——他造了一艘“不晕”的科考船,为普通人架起了通往深海的桥梁。
大海上的“沈括”号。受访者供图 执着:以船为刃,划破晕船桎梏 在“沈括”号公民科学科普团队办公的上海逐源大厦会议室,葛纬桢白发如雪、精神矍铄。他站在窗前,目光掠过东方明珠塔,瞥见江面上的货船,突然转头笑出声,指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说道:“你看这艘货船,让我想起此刻正在大海上科考的‘沈括’号。” “沈括是我们浙江杭州钱塘的‘老祖宗’!”提起沈括,葛纬桢眼神里焕发出少年般神采。身旁的葛夫人说:“我家老头心态年轻,脑子清楚,耳朵也灵,就是牙口不行了。”葛纬桢咧嘴一笑。 这份对浙江先贤的亲近以及不变乡情,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沈括雕像。受访者供图 他考试般地问记者:“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的磁偏角,比西方早多久?”然后,他眉梢上扬,下巴微抬,“我们温州人对数字特别敏感,我记得是早了至少400年!这一发现在国际科学史上被李约瑟誉为中国对世界科学的最大贡献之一。”
11月20日,葛纬桢在逐源大厦接受记者采访。记者 张姝 摄 900多年前,沈括走遍山川河海,把天文、地理、航海的知识写成百姓能懂的文字;900多年后,葛纬桢设计出一艘百姓能上的“不晕”的科考船。 两位浙江人用同一种科学精神对话:让普通人走近科学、探索科学。 葛纬桢执着于造一艘“不晕”的船,源于一段难熬的“晕船噩梦”。 17岁考入上海交大的葛纬桢,每年寒暑假得乘船往返上海与温州。“对船是又爱又怕,爱是能带我回家看爸妈,怕是24小时里18个小时都在晕船,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葛纬桢皱着眉模仿着当年的模样,“船一颠,全船人肚子里的饭都在‘跳迪斯科’。我的好朋友吐得眼圈发黑,就像画了‘烟熏妆’,他对我说,你是学造船的,能不能造一艘‘不晕’的船!” 真正让葛纬桢决心造“不晕”的船,是老师杨槱院士。 这位造船界泰斗在船舶概论课上直言:“造船行业有两项技术媲美诺贝尔奖,一是不晕船的船,二是能刹车的船。”这句话在葛纬桢心里扎了根。1962年本科毕业,他考上王公衡教授的研究生,继续钻研造船。 王公衡教授的严格,让葛纬桢褪去顽皮养出严谨。 一次提问,葛纬桢随口答“差不多吧”,王公衡严厉质问:“差不多?差多少?搞科技要严谨,要量化,要准确!”从此,“差不多”三个字从葛纬桢的字典里消失了。
葛纬桢夫妻。记者 张姝 摄 执着渗透进生活。葛夫人无奈又心疼,“大冬天半夜想起点子,他衣服不穿就爬起来画图,草稿纸堆得比床还高,还时常忘了吃饭。”为了支持丈夫,这位上海交大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当了他一辈子的造船助手。 2016年,经船舶界泰斗葛兴国推荐,船东卢云军找到了葛纬桢。彼时,卢云军的春和集团旗下多艘科考船需要执行深海勘探任务,却一直苦于科考人员晕船。
葛纬桢和船东卢云军在逐源大厦。记者 张姝 摄 葛纬桢提出颠覆性理念:把船上的排水体积往水下更深的地方布置。之所以称颠覆,是因为常规排水体积都装在较浅的位置,往深处装的话,深度特别难把控,还得让舱体更结实、控制系统更精准,连航行安全保障都要达到更高标准,这都是没遇到过的难题。 “我用大白话讲。”他伸出双手比出“并排相连”的形状,手指轻轻晃动着解释,“您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水下不倒翁’。‘沈括’号的船体下方,有两个像‘水下葫芦’的巨大浮体,深藏在风浪较小的水下。整个船身通过细长的支架支撑在这两个深潜的‘水下葫芦’上。海面的波浪主要冲击在支架上,而‘水下葫芦’则提供了强大的稳定性,如同一个‘超级减震器’。即便2米高的浪打过来,我们站甲板上喝咖啡,杯里一滴都不会洒出来!” 葛纬桢攻克无数难关,小水线面双体船“沈括”号两年后横空出世——与2500吨级美国同类船相比,它通过将水下浮体从圆横剖面的黄瓜形改成扁平横剖面的南瓜形,在保证同等排水量的前提下,成功将船的“底盘”抬升,吃水深度从7.6米降至5.7米。这意味着能适配世界上更多的港口,有助于保持科研人员在海上的稳定状态,使得科考船适合更多场景、具备更广的发展空间,“沈括”号一炮而红。 2018年11月25日,首航马里亚纳海沟时风雨交加,大浪把旁边的船晃得东倒西歪,“沈括”号却稳如平地,船上无一人晕船,“海上晕船者的福音”就此传开。 更值得一提的是“沈括”号首创的“大功率直流组网”供电推进系统,“好比跑车引擎启动时有轰鸣声,我们的推进系统既能保持强劲动力又开了静音模式。”葛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较真:以心为舵,锚定家国初心 采访时,葛纬桢婉拒了到家中拍摄,他说:“可惜寒舍兼做工作室后乱成了‘科研战场’。”记者提起他堆得比床高的草稿纸,葛夫人说:“那些纸看着乱,其实每张我家老头都有数,可电视遥控器他永远找不到。”严谨与随性,在葛纬桢身上奇妙地重叠。
葛纬桢在“沈括”号交船典礼上。受访者供图 开车送葛纬桢夫妻来和记者碰面的,正是“沈括”号的船东卢云军,这位上海海事大学毕业的台州人,因曾长期在温州工作,成了能和葛纬桢“吵到一块”的挚友。 说起设计过程,两人都忍不住笑。“红过脸差点干架。”葛纬桢嗓门一扬,“着急起来我就用温州话骂他,反正就我们俩听得懂。”卢云军笑着附和,身后爆发出欢笑,原来其他员工不知什么时候都凑过来听了。
葛纬桢夫妻结婚照。受访者供图 卢云军和葛纬桢争执的背后,是对船同样的热爱。葛夫人是见证者:“老卢定方向,我家老头尽全力完成,彼此尊重中前行。老卢的细心还互补了我家老头的不拘小节。”
靠岸的“沈括”号。受访者供图 葛纬桢的较真,更刻在家国情怀里。 当年,葛纬桢以博士后身份赴加拿大深造,学成后对方百般挽留。“我想着祖国,怎么能不回来?”他毅然归国,一生不悔。“我的座右铭是老师杨槱的‘淡泊明志、有所作为、问心无愧、与世无争’。”葛纬桢眼神坚定,葛夫人红了眼眶。
1982年葛纬桢留学加拿大。受访者供图 儿子葛康劝父亲:“您这把年纪该去公园遛鸟。”他摇头:“只有造船能让我心潮澎湃。”目前,葛纬桢手头的造船项目还有三个,其中不乏跨国团队的邀请。 这份对事业的赤诚,也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沈括”号公民科学科普团队首席科考领队胡立博说,他因葛纬桢的言传身教坚定了科普的决心。葛纬桢曾说:“深海的魅力不亚于科幻大片,我们要做引座员,把大家领进科学的影院。” 胡立博记得一次公民科考,杭州几名中学生操作探测仪时,发现700米深海温度曲线和课本上不一样。研究员立即解析这是深海湍流的影响,并告诉他们,科学结论不是一成不变的,是千万次修正出来的。 科考结束后,一位男生来信:“葛爷爷,通过湍流我算是‘摸’到一点深海的水了!” 至今,超千名公众通过“沈括”号亲历远航。胡立博说:“我们就是想让大家在拧取样瓶、记录数据中,感受科研的逻辑,就像那位学生一样‘摸’到深海的一点儿门道,让海洋科普走进普通人心里。”
“沈括”号上,一位公众把深海泥涂脸上当“面膜”。受访者供图 热忱:以海为媒,播撒未来火种 站在“海洋强国”与“数字中国”的时代交汇点,葛纬桢对未来充满期待。他知道,7000多年前河姆渡文化时期,中国人就已轻舟出海,是最早探索海洋的族群之一。1405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是中华民族乃至全世界海洋文明史上的一座丰碑,迄今正好620周年。 “海洋是人类的未来。”葛纬桢语气恳切,“每个人都像是海洋里的一粒沙,聚在一起就能形成力量。造船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集体的事,也是每个普通人的事。” 11月13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政府间海洋学委员会致函中国大洋矿产资源研究开发协会理事长张占海,中国的“深蓝梦想2035环球海洋科考”获得联合国“海洋十年”官方认可,命名为No.585“海洋十年贡献”行动。信函中特别邀请“沈括”号公民科学科普团队为指定代表,加入“海洋十年全球传播网络”和“青年海洋专业人才计划”,共同推动科学成果的国际交流。 “这标志着中国将以新的姿态和步伐推动全球海洋科学研究与国际合作,促进全球海洋可持续发展,为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的蓝色未来作出新的贡献。”卢云军说。
专业人士(左一)在讲解“沈括”号提取的海水实验。受访者提供 葛纬桢期待下一个“沈括”来自民间——或许是用AI解读鲸歌的音乐家,或许是设计深海建筑的游戏工程师,或许是用数据可视化讲述海洋故事的艺术家。在他看来,探索文明的方式正在变得多元,而深海这片地球最后的未知疆域,正等待着更多普通人带着好奇心前往。 阳光西斜,葛夫人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外套,轻轻给丈夫披上。葛纬桢抬手按住衣襟,目光又投向远方。这位85岁的“老顽童”,用一辈子的热爱,造了一艘艘船,不仅征服了海浪,更架起了一座桥——一座让普通人触摸深海、让科学连接大众、让热爱传承不息的桥。
公民参与科考实验 受访者供图 |